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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发表时间: 2024-04-04


临近我开学的日子,舅妈带着我和壮壮去了一趟超市。

壮壮看见一个货架就走不动道,张着嘴喊着说要这个要那个。

舅妈就在他想要的东西里选来选去,最终把她觉得合适的放进小推车里。

我一言不发的跟在他们身后,可能是我的存在感太低,直到他们选完东西要去收银台时,舅妈才猛地惊醒一样,转头问我想要什么。

我扫了一眼货架上琳琅满目的东西,然后垂下眼睛说:“我什么都不要,我什么都不缺。”

成为一个懂事小孩手册上有很重要的一条,就是想要的东西除非别人给,决不能由自己提要求。

我熟记于心,并且滚瓜烂熟。

舅妈说:“这样啊,那我们就去结账了。”

她没有再问我,自顾自抱着璇璇就朝着收银台走去。

壮壮就在这个时候满脸鄙夷的看了我一眼,他扯着嘴角无语道:“你真能装,我不信你没有喜欢的东西。”

“你盯着那个巧克力棒看了很久,好假啊你,说没有想要的。”

我连忙为自己辩驳:“不是的不是的...因为那个包装盒很好看,我多看了几眼而已,不是...”

他听到我的解释后更加嫌恶,懒得再听我半个字,直接扭头就走,留我一个人僵在原地。

我喃喃自语,对着空气补上了没来得及说出口的后半句:“不是因为我喜欢那个巧克力棒。”

我抬起头,对上了那只一直跟随着我的大象的眼睛。

超市的灯很亮很亮,照在那些货柜上,把每一样东西都照得闪闪发光。

大象遮挡住了头顶一束束想要落在我身上的光,我就那样被它圈在它庞大身躯之下的大片阴影中。

它凝视着我,用深不见底的眼睛警告我,可我却从它的眼睛中看到了自己。

我想起来很久之前我过生日,我爸妈买来了蛋糕,我闭着眼睛虔诚的许愿,然后吹灭掉蛋糕上面的蜡烛。

我妈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你许的什么愿望?”

我如实回答:“我想要吃不完的零食,长大想开一个大超市。”

童言无忌这四个字在我爸妈这里丝毫不起作用,我妈反手就拍上我的脑袋。

她凶狠的说:“你这孩子怎么这么自私呢?就只想着你自己,你吃的蛋糕是谁买给你的?你想要的东西都是谁一天到晚辛辛苦苦给你赚的钱?”

“说出去让人笑话,满脑袋都只想着自己,别人又要说你不懂事了。”

我爸手里夹着烟,时不时抽上两口又点点头说:“你刘大爷家的女儿,人家干什么都想着自己的父母长辈,你看看人家,再看看你。”

我妈拍在我脑袋上的一巴掌仿佛是能让人醍醐灌顶的良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们的弯弯绕绕话里的意思。

我许下的愿望必须和他们有关,身体健康也好,发财赚钱也好,为了他们而许下我一年只有一次的愿望。

我不想替他们浪费自己的机会许愿。

所以我主动要求,再也不要给我过生日了。

他们很开心,说我长大了,懂事了。

7

暑假结束,跟着我一起回家的还有姥姥装着的一大包西红柿罐头。

密密麻麻红彤彤的罐头塞满了大包小包。

关于这场西红柿罐头的噩梦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开而结束,反而被续写出了新的剧情。

姥姥站在门口,笑嘻嘻的对着我妈说:“星毓多懂事呀,她最喜欢吃西红柿罐头了,平常吃面条能吃一大碗呢!”

“这可是我专门给她带的,吃完了我再给你们准备。”

姥姥大概是顺利解决了快坏掉的西红柿罐头的问题,现在脸上的笑容格外的灿烂。

我爸开车,带着我们回家。

在车上时,我就听到我妈小声嘀咕:“这都吃了几十年了,妈也真是的,每次还要熬那么多,我真是吃不下了。”

于是,西红柿罐头们就理所当然成为了交给我解决处理的垃圾。

我妈一连三天都开了罐头,不只用来煮面条,还用来做面片汤。

这只是我的饭,我爸妈会吃别的。

每天放学我一进家门,就能闻到空气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糜烂西红柿味道。

我吃够了。

我已经吃得够多了。

我妈给我盛了满满的一碗西红柿汤面,嘴里嘟哝着:“你看你姥姥多心疼你啊,给你拿了这么多西红柿罐头,我们小时候想吃还吃不到呢...”

我第一次没任由她说完,直接没礼貌的打断了她的话,我问道:“那你为什么不吃?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吃?”

她短暂愣怔了一瞬,然后一本正经的说道:“这是你姥姥知道你喜欢吃,专门给你拿的!我们都不舍得吃...”

“你胡说八道,是你根本就不想吃,你不喜欢吃。”

我定定的看着她的脸,紧随其后替她说出了她的心里话。

我妈当时的脸色算不上好看,就像是身上一直裹着的遮羞布被人扯下来了一样,她的脸白了又红,红了又白。

她‘啪’的一声把瓷碗摔在了桌子上,眼里翻滚凝聚着滔天的怒意,她咬着牙根说:“你姥姥专门给你拿的罐头,你不想吃就直说,不用拐弯抹角说我。”

“大人的事和你一个小孩有什么关系?给你吃你就吃,挑三拣四,把你扔出去要饭吃你就知道饿了!”

她总是把话题引到另一个角度,再把燃起来的火烧到我身上。

她是有脸面的大人,所以会刻意回避让自己难堪的问题。

而我这个还没来及长出脸面的小孩,就成了她宣泄情绪的对象。

我所有的想法和情绪都要被掩藏,不敢越雷池一步,不敢挑战别人的底线,即使被人使唤、被人忽视,我还生怕做的让人不满意。

我难成为我,我也不必成为我。

可是凭什么啊?

我早就在不知不觉间长出了脸面,或许脸面这种东西在我一出生就已经存在了。

我知道羞耻与难堪,我知道自己的喜好,我知道自己最讨厌那些西红柿罐头。

至于那头时时刻刻审视着我的大象,我不想再东躲西藏了。

我想要把它杀了。

于是,我端起那碗西红柿汤面,当着我妈的面直直砸在了地上。

在漫长的沉默和退让中,我爆发了。

我歇斯底里的大吼:“我就是不喜欢吃,我不喜欢吃有错吗?为什么我非要懂事,非要时时刻刻顾及着别人的想法!”

“那你们有听听我的想法吗?你们总是逼着我妥协退让,让我一遍又一遍装作很乖的样子,讨好别人迎合别人,别人那么重要,我就永远都不会被别人想起来!”

“是,我现在宁愿去外面要饭,我也不愿意吃!”

8

我的叛逆期来得太过猝不及防。

那碗西红柿汤面被我砸在我妈脚边,瓷碗顷刻间摔成了几半,面条和西红柿裹挟着汤汤水水四散,飞溅了一地。

我歇斯底里的吼叫着发泄这短暂十几年来的不满,说到最后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也跟着一起落了下来。

我大声地质问她凭什么。

我已经受够了,受够了‘懂事’这两个字了。

它对我的人生没有带来一丝一毫的好处,反倒是像无数把利刃一样,一寸寸破开我的皮肤,破开我的血肉。

没等旧伤愈合,就再添新伤,无休无止,永不罢休。

我妈呆呆地看着我,一脸的难以置信,她从来都没想到‘乖巧懂事’了这么多年的女儿,居然会在这样小的、连一件事情都算不上的西红柿罐头上爆发。

很快她就反应了过来,铁青着脸,挽起袖管的手臂上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

下一秒,她就毫不犹豫地扇了我一巴掌。

脸颊顿时像烧起来一般滚烫,眼前一阵阵发黑,脑袋嗡嗡作响,耳鸣音持续不停。

但是这都不要紧。

我一口气说出来了积压了许久的不满,那些藏在身体里的脏东西们被我吐了个干干净净,取而代之的就是无与伦比的畅快。

我妈气得连手都在抖,她指着我的鼻子大骂道:“付星毓!你是活腻了吗?你敢这么和你父母说话?”

你看,她原来也是知道自己是做错了的。

她不愿意就事论事,是因为绞尽脑汁想不出来半个字来反驳我的话。

只能搬出‘我的态度’作为她的挡箭牌。

她一把扯上我的头发,左右开弓就朝着我身上招呼,嘴里的骂声不断:“我看去了趟姥姥家,你姥姥把你惯坏了,你就不知道死活了!”

“回来那天你姥姥还说你长大了懂事了,都是放屁!在别人面前装模作样,骨子里比谁都坏透了...”

大人与小孩的力气本来是很悬殊的,可是我就在这一刻身体里突然迸发出了无与伦比的力气。

我直接攥住了我妈打我的手腕,我红着眼睛肆意的尖叫:“你有本事就打死我,我就是不懂事,我就是坏透了!”

“你想要个懂事的小孩,你就不要生我,你干脆去生一只畜生,它比我这个人要听话很多!”

我死死的攥着我妈的手,力气大到她再也动弹不了分毫,她气急败坏的后退两步,用尽了浑身力气才把手抽了出来。

她一脚踩上那滩西红柿汤面,一边摔上厨房的门一边对我撂下狠话:“我是管不了你了!你等着你爸回来的。”

“你够胆子等着他回来,把你刚刚对我说的话对他说一遍试试!”

我用校服袖子擦着脸上的眼泪的鼻涕,眼泪在袖子上晕开一个又一个的水渍。

我知道等我爸回来,就算我不说,我妈也会第一时间和他告状。

我爸下手比我妈更狠,他奉行的教育理念是棍棒底下出孝子。

可是很遗憾,我要让他失望了,棍棒底下不一定出孝子,也出了我这么个逆子。

我爸怒气冲冲抽出皮带就打在我身上,金属扣子随着他的动作叮叮当当,抽在身上时,皮肉就像爆裂开一样的痛。

我猛地攥住了他手里的皮带。

他的脸狰狞又扭曲,皱纹不断的挤压形成了一道道深不见底的沟壑,他嘴里的唾沫星子飞了满空,他大骂道:“畜生!给我松开!”

我没松开,反而笑着问他:“你见过哪只畜生听得懂人话的?”

9

双拳难敌四手,我打不过他们,我就把家里能砸的东西都砸了。

只要是他们在意的东西,他们喜欢的东西,我就都砸了个稀巴烂。

家里一片狼藉,我就在这一片狼藉中上蹿下跳,边哭边笑,要多疯就有多疯。

他们抽在我身上的巴掌,踹在我背上的脚,都不能让我停下来。

崩溃的尖叫和哭喊,还有不堪入耳的咒骂在这个我们三个人所组成的家里回响了很久很久。

我一直都觉得自己像一只我爸妈豢养的猴子,或者是别的动物什么的,但绝不是人。

他们想要一只乖巧懂事的动物,可是我想要成为一个真正的人。

我想要成为我自己。

这场大战终于以我们两败俱伤而告终。

那只别人看不见、摸不着的大象把我踩了个半死,可我手里握着的剑也在它身上留了很多处汩汩冒血的伤口。

大战之后往往会迎来短暂的和平。

那只大象需要舔舐自己的伤口,恢复体力重新踩死我,而我也需要继续打磨手里的剑,越锋利越好,锋利到能划开它的喉咙。

我和我爸妈开始冷战。

他们一连好几天都没有做我的饭,冰箱里也空空如也,就连我最讨厌的西红柿罐头们都不翼而飞。

他们生怕我能找到半个食物残渣。

用来拿捏一个未成年,还没有收入的小孩是这世界上最简单不过的事情。

没收她所有的食物,让她饿一饿,就一定会开口求饶。

这一次,我再也没像往常那样主动承认自己不懂事的错误,又或者是检讨保证下一次绝不会做那些不懂事的事情。

我就像是藏在阴暗下水道里的老鼠,翻遍了所有的橱柜,把那些过期、我妈不舍得丢掉的饼干和牛奶,统通灌进了肚子里。

我的肠胃比我想象中更加坚强。

最后是我爸妈先坐不住了,他们最在乎的就是别人的看法,生怕我这张‘不懂事’的嘴巴会说出点什么对他们不好的话。

他们想让我吃饭,于是我就又有了饭吃。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我们三个人都拥有了一种迷之默契,谁也没再主动提起那天所发生的事情。

可是不提起就真的不存在过吗?

我心里的种子开始破土萌芽,用尽浑身所有的力气去打磨手里的那把剑。

初中的学校可以办住校,虽然学校离我家并不远,但是我却主动要求住校。

我妈问我为什么要住校时,我面不改色的回答她:“我住校可以给你们省心,不是吗?”

我说出了她想要听到的那个答案。

我妈点点头:“还是懂事的,知道爸爸妈妈工作忙。”

我顺理成章地搬去了学校,一周回去一次。

可是别人所期待着能回家的周末,我却浑身抗拒,甚至有时候还会借口有事情留校。

我拼了命的读书,想要考去那个市里的学校。

只要我远走高飞,走的足够足够远,就永远都不用懂事。

每次我爸妈来开家长会的时候,都是他们最开心的日子,年级第一的家长,这样的称号带给了他们至高无上的荣光。

甚至有时候老师让他们站上讲台,分享一些教育心得时,他们的脸上明明满是窃喜,却故意装作漫不经心。

就像是想要强行把心中的喜悦驱赶走一样。

他们说:“哪有什么心得,都是老师教育的好,付星毓这孩子从小到大都很懂事。”

“我们从来都没有刻意去给她立什么目标之类的,孩子嘛,健健康康地长大就够了。”

我站在教室最后面,后背紧贴着墙。

我安安静静的看着讲台上夸夸其谈的我爸妈,所刻意装出一副什么都没有做过,孩子就这么优秀的谦虚模样。

这是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仿佛他们从来都没说过、做过那些逼着我,要我这个小孩学着像个老套的大人一样懂事。

要我不停的压缩自己的感受,永远都把别人的感受放在第一位考虑一样。

仿佛他们从来都没要求我做过一样。

我看得直想笑,肩膀一耸一耸的。

10

我如愿以偿考上了市里的那所高中。

我给我爸妈脸上贴了不少金,可面对别人夸赞我时,他们却能张口说出来‘学习好有什么用’、‘年纪越大反而越不懂事’之类的话。

其实我觉得,反而是年纪越大,这才真正地开始懂事了。

懂得别人的感受远远不如自己的感受重要。

懂得不能永远无止境的退让和牺牲。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不会哭的孩子除了‘懂事’这样的夸奖,就什么都得不到。

升到高中之后,我爸妈就说我越来越不懂事了。

‘不懂事’这三个字的出场率极高,仿佛我做任何事情都能和这三个字挂上钩。

他们以为我很快就能结束的叛逆期,突然变得像永远都不会结束一样漫长。

高中依旧住校,只不过不再是一周回一次家,而是变成了月假,一个月回去一次,只待三天。

就在这一个月只有短短三天的假期里,我爸妈常常因为我的叛逆被折磨到头痛。

那些他们嘴里我从来都没有的臭毛病,仿佛在一夜之间全都涌现了出来一样。

我开始变得挑食,开始变得开不起玩笑,开始变得不再用那种弯弯绕绕的口吻和大人们讲话。

一次月假正好碰到了我大爷,他来我家和我爸吃饭喝酒。

我象征性问了好,就打算回屋写作业。

我妈就忙前忙后伺候他们给他们添茶递水,原本这个活是要由我来的。

可当我妈对着我说出那句:“付星毓,你怎么这么没有眼力见,看见你大爷的杯子空了,也不说给添水?”

我摇摇头说:“不好意思啊,茶壶就在那边,自己添吧,我还要写作业。”

我有时候实在想不通某些被冠以尊重长辈的不成文规定都是哪里来的。

客人来家里时,就必须要放下手头一切重要的事情去迎接。

我妈一瞬间就气红了脸,她没好气地抱怨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不懂事!”

“你的作业就那么多呢?平时也没见着你用功,你大爷多长时间才来一次,你连点面子都不给?”

“亏你大爷和你小时候那么亲!”

每每当我妈搬出这一系列措辞的时候,我都会觉得极其难堪羞耻,仿佛只要自己不懂事,就像做了天底下最错的事情一般。

可现在的我彻底看清了那些藏在懂事和不懂事之下的谎言。

我不想再以牺牲自己为前提,而懂事了。

我说:“我作业真的很多,平时我也很用功...”

我妈直接打断了我的话,她替大爷义愤填膺:“好好好我说不过你,你平时也用功,那你大爷好不容易来一次你就不能先把手头的事情放一放。”

“你好像那个国家总统,见你一面和你说说话和登天一样难。”

我爸也跟着她一起生气,对着大爷直抱怨:“是啊,付星毓小时候多乖多听话,让干什么就干什么。”

“现在长大了,反而是不听话不懂事了,难管的很,我们根本管不了。”

大爷手里夹着根烟,一边抽上两口,又时不时做出点评,他说:“小孩都是这样,越长大就越不懂事。”

他们后面的话我没再听,自顾自地回了房间写作业。

门刚被我合上,我妈喋喋不休的叫骂声就像被点着的火药桶一样炸裂开来。

她用尽了浑身解数不停的骂我,要不是顾忌着还有大爷在,她恐怕能骂得更难听。

隔着那薄薄的门板,他们在客厅的动静我听得一清二楚。

他们说起我小时候的事情,用我小时候的懂事乖巧来反衬我现在的叛逆不懂事。

可其实并不是像我妈说的那样,小时候大爷和我最亲。

大爷经常出现在家庭聚会的酒席上,他一见到我就会拿我的模样和个头开玩笑。

他说我是豆豆眼小眼睛,别人都说王八看绿豆,看对了眼,他反过来问我,我是王八还是绿豆?

我答不上来。

周围的大人都在笑,我不明白这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可我妈却在背地里,狠狠的拧上我的耳朵,她说:“人家和你开玩笑呢?你甩什么脸子?你让人家下不来台,一点都不懂事。”

所以我也只好跟着一起笑,笑这个贬低自己、一点都不好笑的玩笑。

大爷还会托着我的下巴颏,用力的往上抬,他美其名曰要给我‘拔萝卜’,让我的小身板长长个。

那又酸又麻的痛感,让我一度觉得自己的脖子被拉得很长很长,脑袋和脖子好像要分了家。

如果拔萝卜真的可以长个的话,我大概也只会变成长脖子的长颈鹿那样。

眼睛里已经挤出了泪花,我却要咧着嘴笑,然后乖巧又懂事的说上一句‘谢谢大爷’。

11

那天我爸妈和大爷在客厅吃饭喝酒,我不愿意和他们一起上桌,就端了碗一个人在厨房吃。

我妈来厨房,见到我时阴阳怪气:“你不是不愿意见吗?还出来吃饭干什么,怎么不干脆别吃了?”

“你日理万机,还有闲工夫吃饭呢?”

我说:“我饿了我不能吃吗?要问好我已经问过了,凭什么让我放下自己的事情伺候你们?”

“非得你们聊天,我站一边听着添茶递水,这才算懂事吗?我就没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明明不缺我这个人,我妈就是要我出现在那里,就算没有事情,我必须也要干站着听。

我又问:“还是说,我现在陪了你们,你们一会就能给我写作业?”

这回换我妈不说话了,她自顾自的打开电饭煲盛米饭,她梗着脖子,死死的攥着饭勺,一勺又一勺的把米饭扣进碗里。

每一下都带着滔天的怨气和怒火。

最后,她咬牙切齿的对我撂下狠话:“你大爷在,看在你大爷的面子上,我不想和你动手,我劝你以后懂点事。”

“这不都是为了你自己考虑,你出了社会,你觉得谁敢用你这样不懂事的人?”

她把事情又上升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和我的未来挂钩,顺便还提出了一个毫无信服度的假设。

我现在要是不懂事,以后就找不到工作,赚不到钱。

大人们总是喜欢用一些未来的东西做假设,来给你施压。

可还没等我开口反驳,我妈就踩着拖鞋踏出了门。

我以为大爷离开之后,很长时间也不会再见。

可我妈偏偏替我做主,要了大爷家孩子不要的旧衣服,拿来给我穿。

大爷拖着大包小包再一次登门造访时我不在,等到我放月假回家,我才知道这个消息。

我妈兴冲冲的对我说:“你看看你大爷多疼你,他家小子的旧衣服都给你拿来了,你不是总说没有新衣服穿,这下你可开心了吧?”

我看着在我房间堆成山的衣服沉思。

我想不明白我妈这句话里的逻辑,别人的旧衣服什么时候成了我的新衣服?

我完全没有我妈身上的兴奋劲,我不高兴的说:“我不要,我也不会穿。”

“你要么还给大爷,要么把他们丢到楼下的旧衣服回收箱里去。”

我妈一下子变了脸色,她盯着我的脸盯了好半天,才难以置信我居然说了这种话。

她试图劝我:“大爷好心给你拿来的,你连看都不看一眼,你也太不懂事了吧?”

我迎上她的目光,反问她:“那我有说过我要吗?不经过别人同意,把我不需要的东西强行塞给我,我还要感恩戴德?”

她的脸一阵白一阵红,磕磕巴巴半天才挤出几个字:“还不是你成天念叨着要穿新衣服,这些衣服都好好的,有的连吊牌都没摘...”

她的话没说完,我就打断了她,我说:“我不需要,别人的旧衣服你让我当新衣服穿,凭什么别人不要的东西我要要?”

我实在觉得可笑,点评道:“我不是垃圾场,也不是旧物回收箱。”

我妈手上的青筋暴起,她彻底被我惹恼了,她从那大包小包里翻找出几件衣服一股脑的往我身上丢。

她大叫着我给脸不要脸。

尖锐的叫声仿佛要击穿我的鼓膜,那些灰扑扑的衣服砸在我脸上,在空气中荡起一层细小的灰尘。

那些旧衣服并不像她所说的那样的新,领口斑驳发黄的污渍,还有微妙奇怪的味道都预示着这些衣服上了年头。

就像小时候姥姥家的西红柿罐头一样,别人都不要,只有我要。

因为我懂事。

我抬手抓住我妈要丢到我脸上的衣服,反手扔到了地上,我一个箭步冲了上去。

我直接挤开她,拖着拽着那两包衣服就冲出了门。

我妈吓了一跳,隐隐约约知道我要做什么,连拖鞋都顾不得换,就追着我一起出来,她红着眼睛,嘴里还大喊着:“付星毓!你今天要是敢扔,我就把你也扔出去!”

听了这话,我三步并作两步,蹭蹭蹭就拖着两包衣服下了楼,然后当着我妈的面,抡圆了胳膊一口气把衣服全都塞进了旧物回收箱。

旧物回收箱里发出两声沉闷的咚声。

我一点也不担心我妈会捡回来,因为没有回收箱的钥匙是拿不出来的。

我妈站在楼梯口,死死地盯着我,然后抖着手指向我的鼻尖。

她扯着嗓子崩溃的大叫:“付星毓!付星毓!你真是不懂事的疯了!”

我与她隔着春天绵延不断的微风对峙,我冲着她,十分坦然的说道:“我就是不懂事。”

12

如果我这一次再懂事,我就会像小时候的西红柿罐头一样,再一次得到一堆别人不要的旧衣服。

那么到最后,我所拥有的一切,除了别人不要的东西之外,就再也得不到什么了。

大概是我骨子里就自带着叛逆反抗的本能,年纪渐长,就再也不愿意向‘懂事’两个字屈服。

自从我当着我妈的面把那堆衣服丢掉后,她就再也不敢向别人替我答应什么事情。

她把这件事,添油加醋又反反复复和我爸说了几天几夜。

我爸一开始是想打我的,但我已经不再是小时候那个拧一拧耳朵,打上一巴掌就肯道歉求饶的小孩。

他要用皮带抽我,我就用剪刀把他衣柜里所有的皮带都剪成了几半。

什么木尺和痒痒挠,在我这统通不起作用,前脚他们用来打我,后脚我就敢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砸成稀巴烂。

我爸妈被我气得个半死,却又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

他们说我不服管教,无法无天,可当我在市里的演讲比赛拿了一等奖后,他们又默契的将这些事情一一揭过,绝口不提。

更令人费解的是,自从高二分班我考进了实验班后,我爸妈就再也没有说过我一句不懂事。

我的名字一直高高的挂在成绩排名表上,分数一骑绝尘,和第二名拉开了二十多分。

家长会依旧是我爸妈最喜欢参加的活动。

每次他们来开家长会,都会盛装出席,好好打扮一番,然后坐在我的座位上,一边听老师的说的话,一边装模作样的记笔记。

不得不承认,他们真的很享受那种被众星捧月的感觉,尤其是‘付星毓的爸爸妈妈’这个称号,给他们带来了前所未有的荣耀。

他们被家长们包围,听着那些羡慕惊艳的话和讨教教育方法的奉承。

他们还把我的成绩单发在家族群里,得到的回应更加剧烈,舅妈甚至发了两条六十秒的语音,群里飘起了舅舅发的红包雨。

我爸妈恍惚之间,突然意识到了,他们的女儿是有多么厉害。

成绩和懂事比起来,突然在这个时候显得更为重要。

他们让我把重心都放在学习上,因为再过两年就要高考,不能耽误。

恍惚之间,我突然就从他们的这句话里找到了关键点。

后来成绩理所当然就变成了我不用懂事的挡箭牌。

过年亲戚们又聚在一起吃饭,我自顾自地吃饭,想吃哪个菜就夹哪个菜,再也不看他们的眼色。

而他们也只会笑着说:“星毓,多吃点,还想吃什么菜就只管开口。”

“是呀,星毓是念重点大学的料子,以后考上了大学,可得多辅导辅导你弟弟。”

“脑子这种东西可真是学不来,你看壮壮,学习不好还皮的不行,有时候真不懂事。”

……

他们七嘴八舌的说着,我爸妈脸上笑开了花,忙着应酬说些客套话。

玻璃转盘上的菜五花八门,冒着热气的毛血旺和油汪汪的大虾,突然就在我听到那句‘不懂事’时,顿时没了胃口。

我放下筷子,对着他们挨个说:“爷爷奶奶,舅舅舅妈,我吃饱了,就先回去写作业了,你们慢慢吃。”

我正要走,舅妈突然急急忙忙地站了起来,她从包里翻出一个大红包,直接塞到了我手里。

她笑嘻嘻的说:“星毓太瘦啦,这是舅舅舅妈给你的压岁钱,拿去花,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沉甸甸的红包躺在手心,我突然有些说不出话来。

成绩成为了我不用懂事的底气,让我的腰杆在不知不觉间挺的笔直。

往常一直训斥我,不能要别人红包的我妈,此时此刻突然说了一句让我无比震惊的话。

她说:“星毓就收着吧,这也是你舅舅舅妈的心意,以后上大学找了好工作,可不能忘记他们的好啊...”

我爸举着酒杯,一张脸喝得酡红,他连声附和道:“是啊是啊,你就收着吧。”

我道谢后就把红包塞进了包里,然后径直起身出门,门合上的一瞬间,没有人再说我一句不懂事。

他们咧着嘴假惺惺地笑,夸我又乖又听话,成绩好给爸妈省心。

包厢里依旧热闹非凡,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而冷却半点温度。

我站在走廊,听着他们在里面的寒暄和客套。

我听了很久,最后才离开。

13

我如愿以偿地考上了目标的那所重点大学。

离家很远,远到我可以远走高飞再也不需要懂事。

我爸妈下血本,特地为了我而摆了一次酒席。

亲戚朋友们递来的红包,我收到手软。

我依旧不喜欢他们聚餐时,彼此之间微妙的氛围。

我再一次提出要早退,他们只满脸带笑的说‘好好好,快去吧’。

后来,‘懂事’这两个从前与我紧紧绑在一起的字,突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来都没出现过一样。

大学开始,我就四处做兼职,直到大二,我就再也没和家里要过一分钱的生活费。

大学毕业,我爸妈提议我去考研,可是当时已经有一家很不错的公司朝我抛出了橄榄枝。

于是我毅然决然的拒绝了我爸妈,表示要留在那个很远的城市工作。

他们让我临走前,回家吃一顿饭。

饭桌上,他们听到我拒绝的话后,脸上依旧挂满了笑容,没什么不高兴的表情。

他们似乎见到我绷着脸,嘴里连忙说:“哎呀,我们也就是提个建议,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你有你自己的选择,我们年纪大了,对现在的事情也不了解,你自己做主就好,如果你不爱听,我们下次就不说了。”

我突然被受到了尊重。

就像那个小时候我所一直渴望能长出来的脸面一样,我现在突然长出来了。

我问了一个压在我心里十几年的问题,我说:“为什么小时候你们总让我懂事呢?”

他们听到我的问题后愣住了,面面相觑,最后十分默契的答道:“什么时候的事?我们怎么不知道?”

“你一直都很乖很懂事啊,爸爸妈妈从来都没有让你懂事,是你自己一直都很懂事啊。”

这句话从他们嘴里说出来,像是拐了十几个弯。

他们绝口否定之前的那些事,然后把这一切都推在了我身上。

是我自己就很懂事,从不是他们逼的。

那些威胁的话,以及拧耳朵和扇巴掌,一口一个‘你要懂事’,这些好像都是我凭空捏造出来的一样。

他们又说:“你一直就很要强,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爸爸妈妈总说你不用那么懂事,可你偏偏不听。”

他们拼命的开始在我面前树立一个合格父母的形象,连连叫屈。

到这里,我已经哑口无言。

他们已经连承认都不愿意承认,更何况我心里一直想听的那句道歉呢?

我带走了家里属于我的东西,彻底搬去了那个很远的城市。

我和我爸妈的联系也逐渐变成了只能在手机屏幕上才能见到的画面。

我明明已经彻底远离了‘懂事’,可我的行动和想法有时候却不受控制的想要向着‘懂事’靠拢。

同事们一起去逛街,我总是情不自禁充当着留下来看包的那个角色。

我独自一人留在座位上,看着同事们渐行渐远的背影出神。

恍惚之间,我突然意识到阴影原来是会伴随一个人一辈子的。

我自以为已经杀死了那头大象,可是那头大象依旧用它庞大的身躯凝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原来我们的敌人,一直都是我们自己。

大象盯着我,原来是我盯着我自己。

我掏出手机,给同事打电话,电话接通的下一秒,我说:“我也想去逛逛,一起去吧。”

电话那头说:“好啊,一起吧。”

看吧,大声的说出自己的想法,做一个‘不懂事’的小孩也没那么难。

我可以成为我,我也必须成为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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