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儿女聪颖能干,不同于表姐,娘亲天生得一副商业头脑。
身为女子,时代在给她关上一扇门的同时,她却自己开辟出了一片天。
栽桑养蚕、缫丝织绸,用利滚利为家里积累了大量钱财。
凤表姐和娘亲一样,作为大族人家的姑娘,自幼就学习记账算息这些当家主母的管家之术。
经营、记账、算息、书写往来契约等无所不通。
可是凤表姐急于求成,也不懂得解决后顾之忧,她着眼于当下,护短,也不会给自己留退路。
表姐待贾府的老太太、太太是一副面孔,面对下人们又是一副面孔,除了她的陪嫁侍女平姐姐同她处的日子久,她待平姐姐也好。
可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剩下的丫鬟婆子哪一个暗地里不说她怕她的。
现今家里的生计一半得靠娘亲来操持,一开始,娘亲托兄弟在纱縠行老街上租了一栋宅子,经营布帛织物的生意。
听闻那里的蚕桑质量好,便转运过来织成精美的荷包、丝绢和小孩子穿的防风肚兜,这样一来,就赚了不少银子。
爹爹兼任皇商,实际管理却在娘亲,后来民间的缀锦楼、云裳坊等也都是娘亲一手操办。
娘亲温雅贤淑,对待我和哥哥更是慈爱,府中上下没有一个不念着她的好。
她可怜穷苦的百姓,从地主豪绅那儿赚得的利息,暗中全置办成了几家药坊,又雇民间医女专为穷苦人家治病,不收一分钱,百姓以杏林春满赞美这些医女,耳濡目染下,我也读了大量医书。
娘亲懂得还有很多,唯独没读过多少书,更无论诗文,这是她一生的遗憾。
尽管后来爹爹亲自教娘亲书法,西处收集字帖书画供她选择,她独爱卫夫人的簪花小楷,然而临摹数年后,字也仅秀美清丽,终究比不得那些从小研弄笔墨的才子才女。
所以娘亲无比支持我读书习字,又将她登峰造极的绣活教授给我。
但是爹爹教娘亲读书这一件事,也引得那些人的侧目而视。
前年一位姓司马的老爷得知后,在爹爹面前说了几句话。
后来那司马恪回去又写了一封信,那信娘亲没给我看过,但是我瞄见其中有一句是:“今人或教女子以作歌诗,执俗乐,殊非所宜也。”
我记得娘亲看了那封信,心里不由大怒,待要怎样,又不好怎样,回思了一回,面上却平静,她送我回屋里,回身把门闭了。
我贴着墙只听娘亲冷笑几声,她对着爹爹,言语带着哭腔道:“我知道,女子不该吟诗弄墨,所以吟诵风月诗的女诗人更是罪加一等。
她们写诗写的再多,把砚台都磨破了,也不会被人认可。
反而老老实实的做刺绣,把绣花针绣折了,才算是作为女子的功劳。”
说着,就哭了起来。
“阿柳……”爹爹不知怎么安慰,便把那信撕了个粉碎,递与丫头们说:“烧了吧。”
其实女子通文识字,而能明大义,知礼义,这就是贤德了,若是有才,那就更好了。
可我们这样的人家,在世俗评判上,原不应该要这些美名。
若是读了书,识了字,也断不可喜看那曲本小说,挑动邪心,甚至舞文弄法,倒做出些不可为人道的丑祸。
这样的话,反不如不识字,究竟是书误了人,人也把书误了,所以不如守拙安分,一时闲了,倒是于深有益的书看几章是正经。
不幸的是,既然读了那么些书,知道的太多,因而思考的太多,才会有不能为周围人所理解的苦恼,也无能为力去改变什么。
我常常在想,人活一世该要求什么呢?
若只是一位懂得绣花的姑娘,或是一个打鱼晒网的渔夫,何必有那么苦痛呢?
只因读了一些书,有了一些思考,才让人意乱神迷。
娘亲希望我有德有才,女子才华横溢,能自视若无,而不恃才傲物,无论男女都应该有这般的正德。
爹爹却恐这些闺阁琐事消磨了我的精力,娘亲不顾爹爹的反对,把她的毕生所学全部教给我,烹茶、簪花、刺绣、绘画,我举手投足间倒真有了几分大家闺秀的模样。
我未曾料想,在多年之后深居卧雪山时,刺绣是我唯一消磨时间的方式。
那时,我会想起现在。
悔吗?
不悔。
风光显赫,不可一世的薛家,我常感到我所处的时代应是落寞下世时的光景,可事实却是正处鼎盛时期。
不同于其他三家的衰败颓势,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并不适宜用到新晋之秀的薛家,远近所有的豪门贵族纷至沓来为我庆生。
我不爱花儿粉儿,钟爱极简素朴,屋内只有几样装饰,就再没有其他的了,娘亲多次笑称是个怪丫头。
不过天性不爱罢了,何必用理由去掩饰。
娘亲给我绾了个螺髻,又给我薄施脂粉,淡扫蛾眉,身着一袭莲青罗裳,素雅至极,也不得不戴着必要的御赐之物,来彰显皇恩浩荡。
我的发间簪着御赐的琉璃珠翠,珠翠的模样是栩栩如生的花树,中间琢成中空,上面用极轻薄的银片打出花朵和花苞,在花心上镶着艳丽的宝石,右腕上戴着宫中出来的红玛瑙的数珠儿,颈上还挂了串珠宝晶莹、黄金灿烂的璎珞。
我只抱怨这个金锁沉重,戴着无趣,这璎珞是自家打的,我原不需要戴。
娘亲告诉我那是我的护身符,是一个什么和尚送来的,我也记不大清,总之也不重要。
娘亲说,那和尚送来的,是一句“不离不弃,芳龄永继”的吉利话,他让嵌在金器上。
只是这何时是吉利话?
我初次听到时,还以为是若有人离弃了我,我便不能芳龄永继。
可娘亲告诉我,那和尚又说了,莫要离弃了这把金锁,方可保我一生顺遂。
我纵是弃了它,又能如何呢?
我只厌恶历来风月小说,恨凡尘俗世中那些富贵之家,绿窗风月、绣阁烟霞,被淫物纨绔与那些流荡女子玷辱。
那些轻薄浪子,皆以‘好色不淫’为饰,又以‘情而不淫’作案,故而当我每每听街头的说书先生说书,听他们讲述故事中的男女主因小物定私情,为爱私奔,抛弃家族,我都感到愤怒,更可恨他们最后还摆出一副受人迫害的凄惨样子!
出身富贵己然不易,他们却毫不满足晨风夕月,花街柳巷的风雅生活,转而去追寻柴米油盐、粗茶淡饭,一种在此之前未曾经历过的“寒冬噎酸荠,雪夜围破毡”的生活。
倘若真的到了那时,到了众叛亲离之际,他们会怀念过去吗?
会感到后悔吗?
为何不知元微之的痛苦无奈,怎会不懂“贫贱夫妻百事哀”的喟叹感伤,人生最大的遗憾是只能共苦。
可叹苦到尽处,与他同心的糟糠妻却无缘同甘,昔日明明只是戏言身后之事,如今为何偏偏都成真!
我不信命,若把一切归于宿命,那所做的这一切到底有何意义?
我痛恨它的无常,可我知世间种种无可奈何之处,又有什么能排解我的忧愁呢?
娘亲很信命,贾府的姨娘也在虔心拜佛,大概是因为百年前的战争,家中保有复刻的藏品《推背图》。
可巧哥哥又生于寅年寅时,出生时紫气东来,翻遍古籍上那都是吉兆,天上隐约有飞龙盘旋,才得了“蟠”这个字,取的是龙蟠虎踞之意,汉高祖刘邦自称是“赤帝子”,也是这个意思。
由此纵然是爹爹,也不得不相信命运既定。
可是这又能说明什么呢?
若世间真有命运之说,我只愿人人皆称心如意。
我希望,这世上所有人的亲人都能平安健康长寿,即使相隔千里也能共赏明月。
若是我能帮衬着些他人,让他人过得更好些,这也算我的功德了,我只担心我人前失于应酬,至于遭人闲话、落了口舌,这些我全不在意。
毕竟我原是个闲人,便是个街坊邻居,也要帮着些。
提到爹爹,他是真正的君子,他只有母亲一位妻子,家中没有妾室,连近侍的丫鬟都不曾有。
不比其他府中的老爷明明己经破格走鸿运娶了高门贵女,却还要纳几房姬妾彰显门面,说得好听是开枝散叶,可是天底下怎么会有女人愿意和别的女人共侍一夫。
那般没仁没义的,死了一个,又讨一个,出了一个,又纳一个,只道别人也是一般见识,还成天装出一副夫妻琴瑟和鸣的模样,又是多么好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