繁华街道后,再隔一条街,高大银杏树后,一座古朴院落呈现在眼前。这座清幽府邸,就是钟离府。
钟离数从后门绕到了房间,换了一身行装,已经过了晚膳时间。
“爹——”隔了老远她就喊。
正厅里,钟离晟正背着手走来走去,一见女儿进来,才坐在饭桌旁。
“还知道回家!一天不见人,去哪里疯了?”
钟离数一口气喝完桌上的银耳汤,拿起筷子要夹菜,才注意到他爹板着脸。她忽闪着眼睛:“我是不是又惹您生气了?”
“听说,你最近和赵家那小子走得很近?”
“生意嘛,难免有接触。”
“他是知府独子,纨绔子弟一个,你别招惹他。”
“如果他先惹我呢?”
“数儿,你的秉性我还不清楚。”赵屹虽顽劣跋扈,但看着钟离家权势,也不敢太过分。“你将来是要继承家业接管船厂的,至于书坊,你一时兴起开着也罢。”
钟离数只顾着吃。
“叶拾呢?”
“他说不饿。”
“数儿,你不招夫婿,我怎么安心把这么大船厂交给你打理。我看叶拾就不错,实在,正直。”
“做护卫是不错,除了有点懒,有点爱赌钱。”
钟离晟还想说什么,小丫头拿着一卷书册进来。
“老爷,您五十大寿,小姐在九仙楼定了厢房和戏本,等您寿辰那天去听。
钟离数在一旁对妙儿赞许地点点头。
钟离晟看到这两个丫头片子的表情,就知道她们串通好了,只是,看到数儿一番心思,他的火气也消了大半,《西厢记》啊……
他眼神变得深邃,眼里的责罚转为慈爱。
“数儿,你知道爹一大把年纪为何喜爱听?”
“什么一大把年纪,您是风华正茂。”
钟离数嘴上奉承,心中泛起疑惑。才子佳人的戏码,都是白鹿书院酸腐书生推崇的,苏映月就和书生们品评过。
“因为你娘。”
钟离数揪着胸前的发梢绕了绕,摇摇头,想不出来。她自幼便由父亲抚养带大,对母亲毫无印象。
“你娘为中原富家之女,她的家族嫌弃爹一贫二白,不愿把女儿嫁给我,你娘便与我私定终身,来到江南,白手起家。”
想不到爹爹也有这么一段西厢情史。
“只可惜,你娘没有看到钟离家发迹。”
人生终不如戏文皆大欢喜。
“爹值得托付终生,数儿想,娘若在世,定不悔当初。”
钟离晟听得女儿一席话,心中宽慰不少,年过半百之年膝下一贴心女儿,他也就知足了。
晚饭一罢,妙儿便紧追着钟离数,说了叶拾定下《西厢记》的始末。
九仙楼的戏园在平江是出了名的,本来当天要演别的戏本,叶拾协调了一整天,戏园老板才换成《西厢记》,并定下视野最佳的席位。
“小姐你没心肝,不让叶拾来吃饭。”
“臭丫头。”钟离数说着就拐入府内药铺堂。
“小姐,你怎么了?”
“别跟着我,去做点好吃的端到叶拾屋里。”
叶拾正要歇息,听到敲门,打开一看,钟离数提着药箱站在门前。
“小姐找我,有何事?”
“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说话时,她已经径直进屋坐下,放下药箱。
叶拾没有关门,跟过来。
她伸手拉过他右臂,卷起衣袖,一道伤口触目惊心。妙儿端了盐水鸡和排骨汤进来时,她正在帮叶拾擦药。
“这是怎么伤的啊?”
“撞到了货架上了。”
止痛药不够了,钟离数吩咐妙儿去买。
这时候,叶拾才得空问她:“小姐为什么瞒着我去了秦淮楼?”
他原本还纳闷,一大早的,小姐又是让他去船厂拿账簿,又是到戏园定位子。原来是支开他呢!
“那最后是谁告诉你,我去了秦淮楼?”
“呃……就是一个……认识的朋友,刚巧逛了秦淮楼回来。”
“你那朋友,该不会告诉我爹吧?”
“哦——不会不会。”
她今日出现在秦淮楼,只是因为赌约。
前不久,古玩市场上有小道消息,《西楼帖》在平江古玩市集出现。这《西楼帖》本是苏东坡给朋友的亲密信函,珍藏价值极高。
钟离数几经辗转,找到了藏家,出高价购买。赵屹听说此事,横插一刀,逼藏家把他所谓的“前人真迹”呈交给府衙。
钟离数找赵屹私了,他扬言来秦淮楼赌呆够四个时辰,对任何要求都不拒绝,她就可以拿回《西楼帖》。
其实,她也考虑过带叶拾去做帮手,毕竟赵屹居心叵测。她试探着问叶拾要来秦淮楼转转,却被他阻止了。他说,秦淮楼是达官显贵的温柔乡,风尘歌女的黄金屋,她身为钟离家大小姐,是千不该万不该来这种地方的。
她这才瞒着所有人,独自赴约。
“小姐不喜欢舞文弄墨,得这《西楼帖》什么用?”
“我不喜欢,并不代表我不欣赏啊。更何况,为了不二坊,这《西楼帖》我势在必得。”
这也是一时新鲜吧,叶拾想。
小姐经营了不二坊不久,医书、花艺、戏文,无所不收,取名“不二”,寓意独一无二。名头打出去了,可少了镇店之宝,“不二”的名声可就慢慢弱了。更何况,平江已有一家大的书坊,专门经历经史子集、名家集子之类的科考书,有官府支持,根基深厚。而苏东坡的墨宝足以为不二坊镇店造势。
“若是你为船厂这般费心,老爷也不至于发愁了。”他知道,数儿小姐一直都是三心二意的人。
她八岁生日时,老爷送了她一艘海船,取名“黄鹄号”,用了当时最好的硬木,最坚固的铁钉,最精致的舱壁。黄鹄号高两层,长一百二十步,设有南北厢房,装饰华丽,可载千人。
那是平江最大的一艘海船,泊在太湖边,引来无数街坊邻里围观。
可是,小姐却在黄鹄号上养花养草,今天搬来一盆竹枝,明天移植一颗幼苗,花草多了,不少鸟儿在船上筑巢。
十年过去了,黄鹄号依然停泊在太湖边,只是,你很难看出这是一艘船了。枝枝蔓蔓,花花草草,树树果果,俨然是一个水上小岛,长满了各种珍奇物种。
黄鹄号也成了平江一大景观。
近几年,小姐想一出是一出,喜好饮食,就开了家酒馆,喜好书画,就收了家书画行。作为老爷唯一的女儿,钟离家唯一的继承人,她却对家族生意很少上心。他都替老爷着急。
“小姐,父辈之业早晚还是得你接手,你不能凭着心情胡闹了。”他要是有这么个女儿,每天都要多一根白头发。
“你每天吃饭睡觉晒太阳,为什么我就非得接手这样大的负担。”
“……”我竟无言以对。
五年前,他被钟离数捡回了家。因为学了点功夫,正好成了钟离数的手下,主要任务就是保护她的安危,顺便打打杂。
他自从到了钟离家,他找到了家的感觉。早起去院子里活动活动筋骨,吃早饭,然后钟离小姐做什么,他跟着打点就是了,午饭后在后花园睡个懒觉,下午忙活点什么。
钟离小姐爱玩,事务也不多,他平日也清闲。一开始来还会觉得自己做事少,月钱高,不踏实,可是常年如此,他早就养成了懒散的习惯,心无大志,只想跟着打打下手,当个无忧无虑的护卫。
黄昏时候,纳兰绰到了驿馆,这是朝廷为巡查官员建造的居所,地处街市中心,又有竹林与四周间隔,很是清幽。
纳兰绰早早回了驿站,平安随知府去府衙取卷宗。依照大人的反常,平安耐不住好奇,顺道查了钟离家。
回来时,大人在书房划画。大人只有在郁闷时才画画。
“大人,这平江风景好,小吃也多,您老家真是个好地方。”
气候养人,美食很多,尤其是橙糕,酸酸甜甜味道好。
“嗯,天气温和,草木长青,宜居。”
“大人,驿站离钟离家很近,我顺道打探到很多消息。”
“我们最多呆半年,打听那么多,无用。”
“嘿嘿,我潜进钟离家,看到钟离小姐在给今天那个护卫擦药。”
纳兰绰顿了顿笔。
平安等着大人追问,可大人蘸了墨,继续练字。
他废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想卖个关子。
“既然大人不感兴趣,那我走了。”
“回来,讲。”
“大人果然对——”
“再多话就别讲了。”
平安:“……”
平江海运发达,除了朝廷经营的官船场,平江最大的私人造船商,就是钟离家。钟离家是船商世家,到了第三代,继承人不爱造船爱远游,乘海船一直向北,再也没有回来。
钟离家一直派人出海寻找,耗费了不少财力,加上双亲念子心切,心思不在船厂上,找着找着,几代积累的家业也不扎实了,后来又碰到一个贪图钱财的管家,钟离家在祖辈那一带家道中落。
幸亏钟离家第四代有个争气的儿子钟离晟,他精研造船工艺,在父辈的基础上改进,并招学徒悉心教习,船厂的事业慢慢立起来了。
钟离晟而立之时,赶上远洋交易的好时机,钟离家再次发迹,不仅重振了钟离家招牌,还让钟离家一跃成了平江城最大的私人造船商。
曾经的钟离家主要建造河船、槽船,在宋高宗时,还助朝廷建战舰对抗南下的蒙古兵。而现在的钟离家,不再建造战舰,也不跟官府打交道,尤其是近些年,把重心转到了赢利最大的观光河船和远洋海船上了。
十年过去,生意越加红火,这位钟离家大小姐自然过了十年锦衣玉食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