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李薇踩着朝阳的影子到了云顶小学,教室里,借着小窗户渗透进来的丝丝缕缕光线,安静拿出语文书读起来。
她向来是第一个到的。
说是教室,也只是比较简陋的一个空间,墙面仅用简单的白灰刷过,灰一块,白一块,配上铅笔或小刀划出的各式图案,斑斑驳驳。
地面是最原始的黄土地,桌椅陈旧。
李薇面前的这一张,前几天不知怎么桌腿断了一截,摇摇晃晃,她找了一块红砖垫上,才勉强维持平衡。
涂有黑色油漆的木质黑板上,写了班主任张军龙飞凤舞的大字,对昨天逃课去抓龙虾的三个男生进行全班通报批评。
读完古诗词的间隙,李薇仰头,阳光斜斜一束,正打在堂弟李金宝的名字上,残余的粉笔灰在空气中飞舞,让她想到昨天伯娘在她身上飞舞的荆条。
“你个死丫头,怎么看着你弟弟的?
他要是跑出去有个三长两短,老娘要你赔命。”
女人唾沫横飞地吼,手上愈发用劲,而始作俑者在一旁抱手看戏。
痛吗?
那是一定的,但寄人篱下,年仅十一岁的她还不具备反抗的力量,只能默默忍受了,再自己找了草药疗伤。
想起父母葬礼上抱着自己哭得肝肠寸断发誓要将自己待如亲女的女人,再看她如今里外两张虚伪的皮囊,一股生理性的恶心涌上喉头,让李薇想吐。
她起身走向门外,一只手从后头拽住了她枯黄的马尾辫,她侧过头,那是一只白嫩的肉乎乎的手,每个指甲上都有象征健康的弯弯月牙。
美中不足的是,手背一条蜈蚣长的疤痕。
那是属于李金宝的手。
“李二丫,我待会儿去捉鱼,你帮我给老师请个病假。”
李薇必须仰头,才能看到李金宝不可一世的嘴脸。
虽然她还年长一岁,但长期的营养不良,让她发育得比其他孩子更晚,黑瘦,小巧,干巴,唯独一双黑眼睛又大又亮。
李薇摇摇头:“你妈让我看好你。”
李金宝嬉皮笑脸地凑上去,“脚长我自己身上,你管得着么?”
他舞了舞拳头,“别以为就我妈会揍你!”
话音落下,土石围墙外响起一声青蛙叫,他立刻往校门撒腿就跑。
李薇在原地默了默,扯起嘴角,转身走回教室。
02看着教室最后一排三个空位,张军气得鼻孔哼哧出气,一双大手在讲桌上拍得惊天动地。
同学们如鹌鹑低头,离得近的又各自交换眼色,李薇坐在第一排,望着斑驳的墙面,几根线条组合在一起,像极了动画片中大灰狼扯开的血盆大口和森森白牙。
下课后,李薇被张军叫到办公室,询问有没有看到李金宝他们来过学校。
李薇点点头,从容说出早上那一遭对话,并说出自己猜测的大概位置。
在听到是村上年年“吃人”的大鱼塘,张军没忍住骂了句,急匆匆找同事换了课要第一时间出去找人。
“张老师。”
李薇出口把人唤住。
张军回过头,对上的是一双红红的大眼睛,疑惑地问:“怎么了?”
“老师,您请家长的时候,能说是您自己找到他们的吗?”
李薇说着话,伸手去抹眼睛,破旧窄小的衬衫袖子朝上缩爬,无意中露出手臂上被抽出的伤痕,她注意到张军目光扫过来一瞬间变皱紧的眉头,赶紧把手放下来遮掩,“张老师,我……我知道了,快回教室看书吧。”
张军顿了顿才语重心长地说,“李薇,你很踏实很刻苦,所以要好好加油,争取以后可以走出大山。
外面的世界天高任鸟飞,前提是,你首先得长出翅膀。”
李薇似懂非懂,乖顺地点点头,等张军拍拍她的肩膀后出了办公室,泪珠子才顺着脸颊,一颗一颗滚落下来。
03顺着云顶山蜿蜒小路一首向下,在十字分叉口和班上的大多数同学告了别,剩下的两三公里路,剩下李薇和江冬宁两个人结伴而行。
今天有体育课,跑了步,做了操之后,李薇感觉身上的伤口又疼了几分。
一路上,江冬宁摘了几个野果子,抓了一只红蜻蜓,献宝一样递她面前,她也无力微笑应付,反而加快了脚步。
“李薇,悄悄告诉你,过几天有电视台要来我们这边录节目。”
江冬宁习惯了贴她的冷脸,自顾用衣角擦了擦,扔了一个野果子在嘴里,幸福地眯着眼,赞了一句好甜,然后说起从他爸那儿听到的小道消息。
“电视台?
来我们这儿?”
李薇回头看了看身后己经被云雾包围的大山,又看了看脚下崎岖不平的山路,不相信三个字从大眼睛冒出来。
“真的,我爸都接到节目组打的电话了,好像说,嗯……说是叫什么交换人生啥的。”
江冬宁把剩下的野果子一一擦干净,又递给李薇,“你吃一个,真的很甜。”
李薇接过来,咬了一口,清甜的汁水在嘴巴里爆开,甜得让人短暂忘记了痛。
她脑袋还在转动着,想到江父云顶村书记的身份,到底确认了这个消息的可信度。
可是,这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她在心里嗤笑一声。
还交换人生呢!
如果人生真的可以交换,她希望今晚自己碗里是香喷喷的白米饭和猪肉,李金宝碗里全是南瓜土豆菜叶子。
两人沉默并肩又走了一会儿,江家的砖瓦房出现在眼前。
一条大黄狗懒洋洋趴在柴堆旁边,看到他们走近也懒得动弹,摇了摇尾巴算是打过招呼。
江冬宁让李薇等一等,然后一阵风般跑进堂屋。
李薇揉着大黄狗的脑袋,只听到里头“乒乒乓乓”玻璃碰撞的声音,不知道他在找什么。
“薇薇,这个拿回去。”
江冬宁笑嘻嘻拿着一个褐色小玻璃瓶走出来。
“什么东西?
给我干嘛?”
李薇站起身,在木桶中覆了清水洗手,好奇地拿过玻璃瓶端详。
里面有亮亮的液体晃荡浮动,她拿到鼻尖嗅了嗅,一股药味,感动的情绪从心底悠悠冒尖,“你怎么知道的?”
江冬宁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干巴巴安慰道:“上学路上金宝说的。
李薇,你别难受,等读初中,我们去镇上住校就好了。”
李薇看着男孩那双盛满单纯和关心的眸子,他一身虽不是簇新,却也是体面的干净,未来更是一条己经由父母全力铺就的路径,而她呢,命运还被掌控着,随时会被掐灭希望的火苗。
为此,她不敢多做奢望,只是将药瓶攥在手心,守好这一刻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