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大旱,家中两亩薄田颗粒无收。
饿肚子事小,但付不出二两赋税,三弟便要被征去服傜役。
父母合计后,只有将我卖给村头杀猪王家的傻儿子当媳妇,能值四两银子。
四两银不是小数目,为了爹娘弟妹能吃上一口饭食,我没有不愿的道理。
但我舍不得我捡的那个美貌公子。
我将他藏在后山洞窑里,本还想着有朝一日,能同他生一个美貌的娃娃。
他浑身是血躺在官道近旁,这年头兵荒马乱,走几步就能遇上个把死人。
我忙着捡柴禾,面无表情地路过。
万不该回头看那一眼,天杀的,细皮嫩肉,眼是眼,鼻是鼻,生得实在好看。
于是我没忍住,走近些,又看一眼。
一探之下,竟然还有气。
我抽出捆柴禾的麻绳,将他绑在身后拖回去,安置在后山一个隐秘的洞窑里。
当时我的想法很简单,能救则救,救活了好歹是一条壮丁,白天伺候田地,晚上伺候我生娃娃。
生出娃娃又是一条壮丁,种地犁田下河摸鱼,家中哪哪都需要人口。
他那般貌美,我也算周正,娃娃必定不会差。
长大或可送到城里春满楼做曲艺郎官,一月挣的银子便够养活爹娘弟妹一年。
若是救不活,就地埋了也好,肥田。
终究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得去杀猪王家换那四两银子,替爹娘解燃眉之急。
那么,半死不活的美公子要怎么解决?
夜半。
我推着破板车来到洞窑口,盘算着连夜将他丢到恭城医馆门口,我仁至义尽,他生死有命。
没想到他竟醒了,看着我手中绳索,吓得瞪大眼睛。
我笑了笑,约莫显得有些奸邪,还来不及解释什么,他鼓起一口气向我冲来,简直像要同归于尽。
两个人一同砸在洞墙上,我眼前一黑,便不省人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杀猪声将我吵醒。
我起身揉揉后脑勺处的酸痛,心里纳闷,眼下既非逢年过节,王家怎么杀起猪了?
美公子还没醒,斜躺在地上,脸上没多少血色,看着更脆弱了。
我将他捆在背上拖出洞口,发现天已经大亮。
奇怪的杀猪声此起彼伏,此外还有轰轰的马蹄声。
我推着板车往村子方向走了一阵,终于听清楚了那杀猪声,原来是村人的惊叫声。
但我什么都来不及想,一瞥之下,身子瞬时脱了力,整个人沉沉地瘫下来,伏倒在地。
仅存的一点神智,让我抬手死死捂住嘴巴,这样泪水滂沱而下时,不至于哭出声响。
马队在村子里纵横穿梭,村民奔跑逃窜,不时像牛羊一样被拎起,屠宰。
我看到阿爹身首异处,不远处是阿娘残破的尸体。
三弟领着幺妹往村尾逃,却被马刀砍了三两下,倒地不再动弹。
连片的惨叫声叫人头皮发麻,可弟妹也许还有救,我得去救他们。
我刚探出的脑袋被一只手摁回去,死死压住,我转头看到一张白如凝脂的脸,带着陈旧的血迹和污渍。
他的眼眶隐隐泛红,阴沉的眼神满是威慑。
乌云蔽日,接着是一阵急雨。
村子里逐渐没了人声,狂雨里马蹄纷乱,终于远得听不见了。
一夜之间,我的家亡了,连村子也没了。
大雨里,我的手脚像挂上了几百斤的面袋子,我把爹娘和三弟幺妹的尸体抬到一起,才发现自己挖的坑太浅。
挖深坑得有力气,我从带血的泥水里捡到两个泡发的蒸馍,狼吞虎咽吃了一个。
还有一个,我爬到半山腰丢给那个人。
他瑟缩在矮树丛里,脸让雨水浸泡太久,浮肿得厉害。
他接过颜色可疑的馍盯了一会儿,见我作势要抢回来,慌忙吞了下去。
然后美貌公子边咳边问我,“此地离悬壶城还有多远?”
字正腔圆的官话,夹杂着一丝南边口音。
我抱着膝盖坐下,双手磨出来的血泡破了,渗出血水,就势揩在裤腿上。
“不算远,但你到不了。因为你快死了。
“就算你不死,侯景的人会抓了你去当两脚羊。年前他们就来过,我们一家躲在洞窑里,我爷奶来不及逃,给抓去吃了。
“后来又不知哪边的人和哪边的人打起来,有穿红色军甲的人经过这里,掳走了我四弟和五妹。好几日过去,我在十几里外发现了他们破烂的衣裳……”
他不再作声。
我埋好了家人,蹲在坟头发了半天呆,接着去王家院里搜罗些吃食银两。
打仗时人命最不值钱。
前头还在打草割麦的阿公,眨眼自己就被割了脑袋,这种事在咱们边境是常有的。
我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我只知眼下我还活着,便得挣一口吃喝。
因为怕屠村的马匪回头,我们住在洞窑里。
夜里我升起火,连人带衣裳一齐烤,暖意带着困意碾来,不一会儿我便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