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玲珑城还有五里地的一个歇脚破庙里,篝火照耀着夜空一小处的明亮。黎录白靠在堆积的稻草上,身上的白色衣袍一尘不染,清雅飘逸,一点也没有因为赶路而添狼狈。
当下,他睡的半梦半醒。
微弱的火光照映着他绝好的清秀面容。骨相出众,起点高低错落有致,只是眉心紧锁,眼皮不住地滚动着,似做了噩梦。
“父亲母亲!”他终于从梦魇里惊醒,满头大汗。
梦里,熊熊燃烧的大火覆盖了他出生长大的府邸,父亲母亲的哀嚎声清晰可怖。他拼了命地想要去救他们,可惜怎么也冲不进去。
这样的梦,这半个月一直都是如此反复。
——而事实上,父母的死,他回来看到的只是黑黢黢的断垣残壁,父母烧焦的尸体罢了。
黎录白轻叹口气,下意识地摸了摸系在手腕上的布缎。这是他特意从母亲的尸体上留下来的。
幸好老天有眼,母亲出事的时候穿的是她自己秘制的防火彩衣,能抵高温,能防湿水,还不会被寻常锋利之物划出口子。而这上边的划口便是凶手留下来的证据。
凶手怎会想到这世上还有寻常布庄商家,会有这样的高端秘技?
既然天不绝人路,他自然也不会绝望。
“父亲母亲,保佑儿子去到玲珑城继任县令后一切平安顺利,待我羽翼丰满找到凶手为你们沉冤得雪~”黎录白双手合十轻声呢喃,随后重新展开笑容。
那一抹自信的上扬,可真惊艳寒光。
几个时辰后,天大亮。
黎录白熄了火,吃完剩下的干粮和水,便继续赶路。
路过玲珑城外的至灵山下,突然听到旁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他扭头循声望去,就见一个人影从半山腰失足坠下,撞断树枝滑过凸起的岩石,情况危险。
黎录白来不及多想,就转身张开双臂,用轻功飞身而上,抱住那人的腰,踏着凸石缓冲下坠的冲击力,三步化为两步稳稳地落地。
被重力飞溅起的轻微尘土弄脏了他的衣摆,发带随风轻轻飘打在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救人救的及时,这一幕好看。
黎录白看过去想问怀里的人儿:“你没事吧?”
“你”字刚刚出口,黎录白后边的几个字如鲠在喉,完全说不出来,盯着对方像被点穴一般。
切勿以为他救得是什么绝世美女,所以惊鸿一瞥呆住了。
——而是怀里的人不是活人。
女子穿着粉色布裙,约莫双十年华,头发凌乱,脸如死灰,眉眼紧闭,嘴角还爬着黑色的蛆。
黎录白全身如触电一般,松了手。
女子掉到地上,滚了两圈,呈趴状,脸被地面挤压变形,不少数量的蛆虫从嘴里跑出来。
黎录白身体当场起了反应,跑到一旁干呕起来。他感觉到刚才抱着她时对方身体都是僵硬的。
就在他吐的天昏地暗,觉得胃在翻腾倒海时,一只手递过来一只香囊。
黎录白连锁反应地吓一跳,躲开。
就这样看到一张清秀出尘的脸。
柔和线条的圆脸,一双深邃的眼眸黑白分明,透着灵动的睿智,小巧精致的鼻子山根虽然不高但添了娇俏可爱,漆黑如墨的头发扎成两根麻花垂在胸前,是个十足的美人。
只是……这个美人不怒自威,神情清冷,看人的眼神像冬日深雪。
她见黎录白出神发呆,垂眸看着自己的香囊:“这是镇定心神的香包,最能镇你因为尸臭引起的恶心。”
黎录白怔怔,接过:“……谢谢。”
美人越过他,背上的草药娄刮到他的肩膀,他才反应过来:“哎!别过去!”
黎录白转身之际,发现自己喊晚了,美人已经来到那死尸旁边蹲下,仔细地检查起来。
黎录白把香囊放到鼻息下,用力吸气,很神奇地,浑身的不适都一扫而空。他皱眉走过去,又退三步,始终和那尸体保持距离,招呼那美人:“哎,姑娘,你别误会,这人不是我杀的。我就是一个赶路的,经过的时候听到有动静,我就看到一个人从山上掉下来,我就赶紧去救了,没想到……”
“喂,姑娘,你别看了,这不是你该看的。你是玲珑城人来这里采药的?天色不早了,赶紧回吧。我是新上任的父母官,这个尸体我会处理的。”
见她丝毫不惧地把尸体推过去躺正,且很有章法地给她检查,黎录白心生疑惑,但又催促着她别再碰这可能的案发现场。
姑娘抬起头,看了看黎录白:“你,打算怎么处理。”
黎录白:“……”
他被问住了。
是了,他要怎么处理?
他还没上任就碰到了尸体,还是自个儿亲自“救”下来的,真是晦气……
人家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是新官上任捡尸体……
黎录白咬唇,挠额头,总觉得哪儿哪儿不对劲。
“尸体已经死了三日,后脑处有一小洞,伤口少量出血,有锈迹,应该是生钉扎入后脑致死。身体偏瘦,指甲苍白破裂,有长期营养不良的病症。脖颈处有明显白痕,是死后勒的。我想,应该是凶手把死尸勒在半山腰的树枝上,树枝松动,尸体才从山上掉下来。综上所述,凶手是男,力气不小,玲珑城人,和这个女子有密切关系,或者至少是相熟之人。”
说完这些,姑娘抬头。
黎录白看着她,瞪大眼睛微微张着嘴。
见他跟没听到一样地毫无反应,姑娘目光越发冷了,起身来到他跟前。
黎录白眨眨眼,回神:“你,你是……仵作?”
不然,她怎么会懂得检验尸体的?
还是信口胡诌?
看样子不像。
姑娘司空见惯了像他这样反应的人,更没觉得他这话纯粹就是问她身份,她把他手里的香囊夺回来,神情清冷:“我是谁不重要。你既然是即将上任的大人,就该知道要怎么处理。”
黎录白:“……”
这姑娘语气真不是一般的目中无人,他这还没上任就被教训了一番。
“嗯,你说的对,那这样吧,你我因为这具尸体也算有缘,你这就随我回城,助我一臂之力抓到凶手!如何?”黎录白作势就要跟上。
姑娘一个回头,目光十分有杀气地遏制住他。
“我不是捕快,为何要助你抓凶?”
黎录白怔怔:“哎……”
这,方才不是还有理有据地批评别人吗,怎么这会儿功夫就翻脸无情了?他歪歪脑袋,想要跟她好好说道说道。
谁知姑娘一个口哨声,一匹白马就这样闻声跑来。
这美人翻身上马,不带走一片云彩地扬长而去。
黎录白大喊:“喂!姑娘!你好歹捎我一程啊?!我这,我这和一具尸体要怎么去玲珑城啊——”
尘土飞扬,黎录白被呛的不轻。
于是,不到一刻钟就可抵达玲珑城门口,黎录白跟过路的车夫买下马车,亲自用推的,推了足足半个时辰!
待他置身于玲珑城城门口。
只见一群百姓聚集在公布栏前神情严肃,互相低语。他正要上前细看,守门的两个差役大哥上前驱散:“都杵在这里做什么?散了散了!这里不是菜市口,散了听到没有!喂,说你呢!”
黎录白被其中一个推搡了一把,踉跄两步。
“喂,你这个人怎么这么凶神恶煞的?”黎录白不爽地看着眼前这个方脸小眼,五大三粗的男人,扯了扯肩上掉下来的包袱,“百姓所在,国家之所在。玲珑城百姓玲珑城的哪儿不能待着?要你吆喝五六招来赶去的?”
“哟?”大概是没被布衣百姓顶着脸这么数落过,这位差役大哥怒极反笑,“好啊,你这书生倒是牙尖嘴利的,行,玲珑城百姓玲珑城可待,你这外乡人我就不放你进去了呗?你从哪儿来回哪儿去好使不!”
“哎?你这马车上装的是什么?!还有味儿?!这么臭!给我瞧瞧!”
他找茬起来,就得整全套的,自然不会放过旁边的马车,说时迟那时快他的手就要掀开黎录白盖的草席,黎录白适时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腾出另一只手拨了拨额发:“恐怕嘛……不好使。”
等某人再次发飙前,他从怀里将聘函拿出。
“您,您是新上任的黎,黎,黎……”方脸衙役看清那是什么东东之后,黎半天也没把黎录白全名黎出来。
“黎大人,对,是我。”
那一抹傲娇的目光,惊艳日光。
恩,就连黎录白自己都有脱胎换骨将一路高歌猛进的错觉。
只可惜……
上任半个月后,黎录白被现实鞭打的没了最初的自信。
这玲珑城地方小,但事儿不少。
也不是因为治安不好,而是上一任县令只顾吃喝玩乐挑担子,百姓的上告都让师爷转交,敷衍搪塞无数个期限,完全不理正事儿,这日复一日下来案子堆积如山,弄得民怨沸起。
于是他被贬了,黎录白顶上。
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放到黎录白这儿不顶用。
因为他压根儿没时间啊!
上边下令,新任县令必须在一个月之内解决掉积压旧案,还百姓一个说法。这下可好,黎录白直接焦头烂额上。
这山上“捡”回来的女子正如那骑白马而去的美人所说,凶手就是她的丈夫,结婚一年因为她肚子没有动静就虐待她,还在吵架时一时失手将她推到了有钉子的门板上,为了不被发现带到至灵山将尸体吊在树上任其自生自灭。
就跟晦气开了闸一样……什么城东头潘家的老牛被人割了鼻子上不了环嫌疑人有三个,城西头的兄弟分完财产财产被偷,怀疑是对方搞的鬼;又什么城南的许家一女嫁二夫被两家告说要对方的婚约无效;城北的鸡舍三天两头被下毒却抓不到歹人等等……
俗话又说的好,干将若得力,如多了左膀和右臂。
但凡府衙里有个帮得上忙的,黎录白也不至于分身乏术。
之前差点得罪他的方脸衙役名叫蒋飞,和他父亲蒋璜一起在县衙里当差已经有些时候。他们原本怕黎录白是个不好相与的,但相处几天后感觉到他的平易近人放心不少,愿意尽力辅佐,只是他们的程度就在那儿了,跟着上一个县令混自然是混不出什么专业能力的。
黎录白硬着头皮一桩一桩地解决,案子被积压太久的受害人不知道其中原委,只以为县令大人又要将他们糊弄一番,着急地来公堂闹。
于是黎录白在解决正事儿之余还要做百姓安抚的工作。
没办法,他的性格也来不了摆官威的陋习。
更何况有前车之鉴,他得更亲民才行。
好不容易处理了三分之一的案子,这一天黎录白刚得空能吃点午饭。蒋飞从外边快步跑进来:“大人不好了!”
一听这五个字,黎录白的心就忍不住抖起来,哭丧着脸怯怯地问:“又怎么了?”
他这筷子才刚拿起来呢……
“大人。”蒋飞压眉,带着喘气看着黎录白,神情比之前百姓来报案时更加严肃,“李老爷家附近发现了一具女尸。”
死人了?
黎录白心里咯噔一下,这果真是大事。
黎录白起身将碗里的烧饼拿手里,越过案桌:“走,去看看。”
“黎大人,姚仵作已经给出了尸检报告,您过目。”蒋飞说着就把一张印了字墨的纸递给黎录白。
“这么快?”黎录白很是惊讶这办事效率,拿过来看。
第一感觉是:字写的是真的丑。
再仔细一看,虽然字丑了点,但是条理还是比较清楚,事实也是比较详细的。
【女,年方二十左右,身高四尺五,尸体无明显外伤,未遭人侵犯,发现时平躺在李府侧院旁的巷弄,双眼睁开,眼角充血,生前被利器断了左臂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辰约莫是在昨晚子时到寅时之间,身上有莫名异香,身边未见钱财包裹】
当黎录白赶到现场的时候,几个衙役正在帮忙殓尸。旁边站着一个身高矮胖,身穿米色布衣的男人,在尸体旁边转悠。
他想来就是姚仵作了。
黎录白赶忙上前制止:“哎,先别动,我看过再收。”
姚仵作扭头先是一愣,随后马上附上笑脸:“哎呀,大人?您怎么来了?哎呀呀……这里,这里是案发现场,尸体都有味儿了,您怎么亲自跑来了呢?小的不是给您送去尸检报告了吗?您这,实在不必亲自前来。”
他过分殷勤,还用腰间的前襟给黎录白用力扇风。
一股汗臭的味道瞬时扑面而来,黎录白皱眉躲闪着和他保持距离:“姚仵作是吧?你这话说的就奇怪了,就是因为这里是案发现场,我身为大人得亲自侦办此案,自然要事无巨细地了解清楚不是?”
姚仵作赔笑地不住点头:“是是是。哦,大人,我叫姚平阳,大家都唤我大阳。您别跟我客气!”
黎录白扫他一眼,想起尸检报告上那弯弯曲曲的字儿,心道:果然是字如其人,老祖宗的话不假不假。
他定定心神,看向尸体。
黎录白这不是第一次看尸体了,但还是有点被眼前的女尸给吓到——
少了一只胳膊,整具身体躺在大片的血泊之中,身上完好的素色裙袍都被印染在暗红色里,一时分不清原本的颜色。面容姣好的脸大抵因为眼睛睁的奇大而变得扭曲恐怖。黎录白注意到这个女子死前看的地方是李府的侧院儿。
是死前的不甘,还是遇到凶手行凶时想要求救呢?
不得而知。
黎录白思绪短暂飘离后发现,这女尸的身上有一股淡淡又清晰的香气,说不上来是什么气味。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股香气的缘故,未见尸臭。
黎录白对尸体的知识不是很懂,寻思是不是死亡时间不长所以才不见尸臭,便问姚平阳:“她死在什么时候?”
“啊?”姚平阳一愣,尴尬地扯嘴角,“大人,我不是呈给您尸检报告了吗?那上头有写。”
蒋飞对姚平阳这违背性子的回答有些奇怪:“大人让你再说一遍,怎么了?”
“我是说她死亡的时间能再精准一些吗?”黎录白自然记得纸上写的时间,但那太粗狂了。
“这个……”姚平阳越发尴尬了。
“这个很难回答吗?”黎录白皱眉,他问的可是仵作专业范畴内的东西。
“不是,不难不难,这个小的得回去细细检查过后再回答大人!”姚平阳突然又利索了起来,只是额头的汗沁出好多来。
“……”黎录白目光落向女尸,“她身上的香气是怎么回事?”
“小的得回去细细检查过后再回答大人!”
“她身上的断臂是用什么利器砍下来的?伤口有什么线索?”
“小的得回去细细检查过后再回答大人!”
“她年方几何?”
“小的得回去细细检查过后再回答大人!”
“我来的时候,尸体就是这个呈现状态吗?”
“小的得回去细细检查过后……”
黎录白面无表情地看着拿小本子一边记他问的问题,一边机械性地回答他的姚平阳。
“……是,是。大人来的时候,尸体就是呈现如此。”某人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抬起头迎上黎录白讳莫如深的眼睛,恨不得下一秒就变成新的一具尸体躺下算了。
黎录白没说什么,环顾四周后转身。
“谁第一个发现尸体的?”黎录白问身后的蒋飞。
“是他。一个路边摆摊的落魄书生。”
黎录白顺着姜飞的手指,看到了正被两个衙役问着话的年轻男子,他的乌丝用一根白布一丝不苟地束着,身形略显单薄,一身绿袍像是斗篷一样垂在他的身上,旁边的木条箩筐又显得过大,说话间神情落寞又后怕。
黎录白走过去,书生看了一眼黎录白和自动往旁边退下的衙役:“各位大人,在下可以走了吗?”
黎录白拿过问录簿,开口:“这么大老早地就出来支摊,有生意吗?恩……张公子?”
书生本要背起旁边吃饭的家伙准备去支摊,见黎录白没有让他走的意思,眉心皱了皱,只好耐着性子道:“这有没生意都是要支的,总比在家饿死的强。大人还是直呼在下姓名吧,陋名张谦。”
黎录白点点头,还要说什么。
对方又道:“是否要让在下再重复一遍看到尸体的经过呢?”
语气平和中夹带了明显的不悦,不敢明放台面的话外弦音便是:你们这官府都是这么爱做无用功的吗?
黎录白摸了摸口袋,发现没摸着,便扭头摊手冲蒋飞要。
蒋飞楞了一下,明白过来,从袖子口拿出钱袋子,摸出一粒碎银。
黎录白把碎银递给书生,笑道:“张公子谦谦君子,举手不凡,想来画工一定不错,给我画副画像吧,之后我来取。”
说着他转身便领蒋飞走了。
回到府衙,黎录白交代蒋飞去办一件事:尽快查出该女子的户籍身份。
蒋飞领命后站着没动。
黎录白问:“还有事儿?”
蒋飞张了张口,还是没说出来,恹恹地说“没事”转身走了。
黎录白觉得这表情实在是似曾相识。
但他现在没时间琢磨这个,他得去盯着姚平阳。
尸体拉回府衙的验尸房,姚平阳就把自己关在里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黎录白也不进去也不催他,就让他知道自己在府衙里等他进一步的验尸报告。
直到夜色降临,姚平阳贼兮兮地出了门。
坐在房顶上盯着他的黎录白,把最后一颗糕点塞进嘴里,伸了个懒腰下来,跟上。
来到玲珑城走马上任后,黎录白就被府衙的积厚文案被困得只剩下办事儿和睡觉了,都没好好地在这城里走上一走。所以跟着姚平阳七拐八绕地越走越远,心里逐渐没底了。
终于,走了约莫二里地,总算看到了郊外林子里的一处木屋。
有雾气袅袅而出,火光亮堂,应该是有人在做饭。
姚平阳推开栅栏就火急火燎地往里冲:“陶子——陶子——大事儿不好了,你一定得帮我——”
黎录白眉梢喜挑从后边着紧跟上!
这下被他逮到了吧?
白天见姚平阳说话结巴漏洞百出,涉及到专业领域心虚那样,就疑心他是个半吊子。定了给报告的时间,果真就逼的他露出马脚了。
这个陶子才是真正给出验尸报告的主,他真正要找的人。
片刻之间,待他搭到姚平阳的肩,往院子里看去,就见一阵水帘逼近——
一盆水从前边扑来!
一瞬间,他们变成了两只落汤鸡。
水声呼啦,顺着他们从上而下地滴滴答答。
黎录白抹了一把脸,往前看去。
篝火边站着一个身裹浴巾的女子,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胸前,手里拿着舀子侧身瞪着他们。
火光映着她清丽的面容,皮肤白皙沾着水珠,鹅蛋脸上娇俏的鼻子山根并不是特别高挺,却反而衬出她的可爱温婉。只是她那双藏着冰山般的眼睛实在和她的可爱长相不太相符。
黎录白忘记了挪开目光,忍不住脱口而出:“是她……”
“滚出去。”
洗澡被撞,还是两个男人。她没有尖叫,没有慌乱。
黎录白愣住,没想到遇到这幅场景。
姚平阳先反应过来,赶忙跑出去,大叫道:“啊啊啊——陶子,你,你怎么在天底下洗澡啊,我也不知道你会在这个时候洗澡啊,我不是故意的,我什么也没看到。大人您说是不是?不是!大人您怎么来了?不是!您怎么会在这里啊?!”
……噪音,前言不搭后语的混乱不堪。
仿佛刚才被看到不该看的人,是他。
黎录白随后也跟着来到栅栏外,脸微微发烫。
等身后又传来那平静的声音:“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黎录白转身,她已经穿好了衣服,随手将腰带系成个结,平静又清冷的眸子此时对他多了一番打量。
姚平阳也顾不得身上还淌着水,上前一步:“我是,我是来……”
他本来是想请她随自己溜回衙门解剖尸体的,没想到黎录白会在这儿,这下子他怎么好说他是来干吗的呢?
“桃子。”黎录白重复着这个名字,迎上她的打量,“原来你才是那个真正验尸的人。”
原来给姚平阳做枪手的是个女子,还如此年轻。
还如此漂亮。
原来那日在山下的偶然相遇,还可以在这里有幸重逢。
一旁的姚平阳傻眼,眼睛瞪的大大的,这黎录白是怎么知道的?!
“我叫陶子初。”陶子初看了一眼姚平阳,目光重新回到他身上,学他的故意调侃,“原来你就是那个新上任的黎大人。”
“好说好说,在下黎录白。如果我猜得没错,这玲珑城之前的命案,姚仵作都是找的你帮忙的对吗?”黎录白拱手,虽狼狈仍不失风度。
姚平阳的脸彻底白了。
陶子初也明白过来是怎么一回事了,她篝火旁坐下,坦诚道:“没错。我需要银子糊口养家,大阳是个门外汉需要替验的。我们就这么交易了。只是黎大人是怎么怀疑上大阳的?”
黎录白上前示意自己是否可在她旁边坐下。
陶子初见他落汤鸡的样子,点点头。
靠近火,黎录白感觉着身上的水滴在一点点蒸发,不紧不慢地开口:“陶姑娘这就有点明知故问了吧?不是你让我怀疑大阳的吗?”
陶子初看他。
黎录白继续说道:“你给的验尸报告看似详细,该说的都说到了,可是偏偏少了细节。比如具体的死亡时间,比如断臂处的伤口形状如何是什么利器所伤,又比如尸体身上的异香又是什么情况。我一旦问了,姚仵作一定回答不出来。姚仵作回答不出来我就会心生怀疑。姚仵作不想让我怀疑就会敷衍拖延时间,那我就更觉得其中有问题。只要我留意了,你就藏不住了。”
其实他起初没想到这层,白天见姚平阳的不对劲也只是心存疑虑,回到衙门后翻了翻以往姚平阳写的验尸报告,这么一对比,才发现了今天这份的蹊跷。再加上刚才她主动提问他是怎么怀疑上姚平阳的,答案就不言而喻了。
陶子初用梳子梳理头发:“大人此言差矣,我和大人虽在那日山脚下有过一面之缘,不过那日大人的表现实在让我和聪明有脑,注重细节这些优点联系不起来。所以不能确认大人是否一定会问到细节;二我和大阳合作两年,一直各取所需。我没有动机这么做。”
黎录白忽略被某人的埋汰,点点头:“或许是我多心了吧。不过刚才虽然是姚仵作脱口而出点出了我的身份,但你知道我姓黎。说明你虽不在编但很关心府衙的动态。上一任县令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我猜……你是想借新官上任的机会试探一下有没见光的可能?”
火光窜动,木柴发出滋滋的声音。
陶子初俯身盯着黎录白的脸半晌,幽幽道:“看来我试探对了,大人愿意当我的机会。”
“看来我也找对人了。”不知不觉黎录白发现她的脸在眼前放大了一些,吹弹可破的皮肤如美玉雕琢,那双眼睛如潭水清澈地深不见底。一个验尸的人身上竟没有半点难闻的味道,反而透着一股幽香。他扯扯嘴角,掩饰心跳的漏拍,“咳咳,那既然姑娘你有心为公家效力,那明天就来府衙就职吧,我会安排姚仵作……”
他扭头寻姚平阳。
结果不知什么时候,某厮早就跑的没影了。
“……”
“人家早跑了,还等你就职法办不成?”陶子初将烤干的头发往身后抚。
“这也不至于。”黎录白哭笑不得,“我没那么严苛。”
他这好说话好相与的县令人设真不是虚假的好吗?
这时陶子初站起身道:“大人,走吧。”
“去哪儿?”
“既然大人愿意请我为县衙仵作,那自然是去衙门验尸。”她说话始终保持在一根线上,没有上移下跌,仿佛含着冰雪,定世间沉浮的乾坤,实在不像是个少女该有的性子。
不等黎录白说不急,可以明天再那什么,她就转身进屋去了。再出来时身上背了一个小箱子。
黎录白伸手想要帮忙,陶子初侧过身躲开了。
黎录白讪讪地缩回手转身跟上。
虽然她的性子冷了些,但比起姚平阳那样的人倒是让人舒服自然的多。黎录白看着她的身影,想起刚才她说的话,“你说你和姚仵作合作了两年,你如今几何?”
“十七。”头也不回,意简言骇。
才十七……说话的腔调像七十……
“你是玲珑城本地人吗?”
“对。”
“那你家中只你一人吗?”
“父亲去山上采药了。”
“那你……”
陶子初摹地驻足,绕到他身后。
黎录白楞了一下,不明白她何意,见她不动,只好兀自往前走,她在后边跟着。
黎录白奇怪了两秒,意识到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提示他闭嘴……
这妮子……
也罢,也罢。
两人一前一后地在夜色里走着,安静地只剩脚步声。
过了一会儿,黎录白冷不丁地听到身后的妮子开口:“历代没有女仵作进府衙的先例,大人为何愿意请我?”
“女仵作怎么了?本事面前,不分男女。”黎录白双手背后,望着犹如黑洞的前路,“我们能共事是种缘分,希望能尽快抓到这个残忍的凶手吧。”
听到这话陶子初抬眸,睨他飞扬的青丝片刻,重新垂下眼帘。
“不过呢,请你是请你了。至于你能不能正式入编,就得看这件案子能不能破了。”陶子初倏地扭头,狡黠眨眼。
回到衙门,陶子初直奔验尸房开展工作。
黎录白是不敢直接看她的验尸过程的,就坐到旁边,用腰间的香囊捂在鼻子间听她口述进展。
“怎么样了?”
只有刀切开肉的声音。
“……怎么样了?”
恩,无法形容的声音。
“……怎么样了?”
还是无法形容的声音。
黎录白忍不住想要往陶子初那边看去,但还是没敢,又重复了一句:“怎么样了?”
一道身影由远及近,陶子初来到他跟前,细眉微皱似是在不满他时不时的催促。
“女尸死亡的具体时间是昨晚的子时末不到丑时的点,她的死因并非断臂失血过多而死,我刚才剖开她的肚子,发现肝已发黑,怀疑是中毒而死。但毒源不明,可能和她身上的香气有关。”
听到这里,黎录白眉峰高耸:“怎么会这样?你之前的尸检报告不是这么说的。”
难不成为了坑姚平阳连尸体报告都故意写错?那万一他是没那么精明的大人,就按照这个抓人了岂不是酿成大错?
见黎录白怀疑的眼神,陶子初抿了抿唇:“你过来看。”
……要看开膛破肚?!不要了不要了!
“哎!”黎录白拉住陶子初的衣摆,“……你就在这里说。”
陶子初垂眸,黎录白意识到自己的手不成体统了,赶忙收回:“咳,你在这里说就好。开始吧。”
他的胆子真是比绿豆还小,这样的大人真的能抓到凶手吗?
“之前是去到案发现场的初步检查,我看到尸体的断臂和满地的血就误以为是生前造成的伤口,失血过多而死。刚才细查之后发现断臂伤口血肉没有紧缩卷起,所以断定是死后造成的。尸体身上没有其他伤口,我便剖腹寻找内因,肝黑是其一,尸体的口眼睁开是其二,尸体上的异香是其三。一般服毒死的,除了口眼睁开,还会有面部发黑、嘴唇发紫等症状。该尸体只是口眼睁开和肝黑,只符合被毒死的部分特征,所以我用‘怀疑’二字。而世上毒药万千种,有些配置特别的毒药或让人有酒醉之效或让人双目充血,所以不排除尸体是被喂了特殊的毒药而死。”
陶子初声线平静地说完最新的结论,落目黎录白。
黎录白消化片刻看向她道:“按你这么说,凶手是在掩盖她的死因?”
陶子初抬眸,把手套脱下:“我是仵作,不是衙役,推理办案不在我的职责范围。”
黎录白:“……”
两人走出验尸房,黎录白把鼻息下的香囊挂回腰间,深吸了一口新鲜空气才觉得活过来了。
只是进去这么一会儿,身上还是沾了不好闻的味道。
陶子初扫他一眼,回身折返。
不多时他,她从验尸房里端出一个炭火盆子和一瓶白醋。
只见她将醋倒在炭火上,又用火折子点燃:“跨过去,大人身上的味道就会散了。”
黎录白半信半疑地按她说的做,再一闻,真的就闻不到了。
他倒不是奇陶子初居然知道这个办法,而是奇她知道验尸房里有这些东西,像是之前就来过似的。可两年了没人知道她的存在,再想到之前姚平阳去找她时一路上的一步三回头的那个谨慎,想来是不会冒险带她进府衙的。
陶子初:“这个办法是我教给大阳的。”
原来如此。
“桃子你也跨一跨吧。”黎录白转身冲她招手。
……他是故意的吧,她叫陶子初。
算了,陶子初不想再纠正,嫌嘴累。她提起裙摆往他那里迈步——
不曾想黎录白没顺势往后退,抬头间目光便近在咫尺地对接上。
两人眼底倒映着对方的脸,如此贴近,一时不知所措。
走廊的风伴着夜色袭来,炭火若隐若现,她清冷的眸子闪过尴尬,他微微一怔间意识到这个外表高冷的妮子也还会害羞,真是有趣。
就在这时,一个不合时宜的声音响起:“咕噜噜……”
黎录白垂眸:“你肚子饿了?”
陶子初往侧跨一大步,不说话。
黎录白笑:“我中午就吃了一个烧饼,忙活到现在一口没吃,也饿了。走,本大人请你吃饭去。”
陶子初细眉聚拢,吃饭?
她可以回家了,家里有饭吃。